瞭望丨给大熊猫让路

◇保护大熊猫，需直面其栖息地破碎化问题。建设大熊猫廊道，就是要将“熊猫孤岛”连接成片，使不同种群的大熊猫可以互相“串门”，降低小种群灭绝风险

◇自2017年大熊猫国家公园试点启动，大熊猫廊道建设从此有了统一、系统的规划。国家公园建设严令关停廊道境内和周边的生态破坏性产业，并从资金、设备、人才等方面加大支持廊道建设，保障廊道建设高效推进

◇国家公园提速大熊猫廊道建设后，仍需在精准判断廊道内实质阻碍、栖息地修复、后续监测三个阶段着力，以确保廊道建设有效，使廊道能够切实发挥连接不同种群熊猫、壮大小种群的“鹊桥”作用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魏雨虹 肖林 余里

泥巴山大熊猫廊道红外相机拍摄到的野生大熊猫 大熊猫国家公园荥经县管护总站供图

从提议建设中国第一条大熊猫廊道，到廊道被证明“起作用”，80岁的印开蒲等了18年。

2019年2月18日，生态学家、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研究员印开蒲接到时任阿坝州茂县林业和草原局副局长张强的电话。张强兴奋地说：“印老师，土地岭廊道北边发现熊猫痕迹，距离廊道只有几公里！”

这一范围此前从未发现过野生大熊猫踪迹。“土地岭廊道成了。”印开蒲欣慰地想。

当时的他还不知道，一年后的8月6日，位于土地岭廊道的红外监测相机，首次在该区域捕捉到野生大熊猫实体。这意味着，作为连接岷山南北两地大熊猫的唯一通道，土地岭廊道或在改写岷山大熊猫南北分隔局面。

憨态可掬、一度濒临灭绝的大熊猫，是国人心尖尖上的旗舰物种。保护大熊猫，需直面其栖息地破碎化问题。2015年全国第四次大熊猫调查结果及其他野外调查综合表明，1864只野生大熊猫被分散为33个局域种群，其中24个种群因大熊猫数量少，存在灭绝风险。

建设大熊猫廊道，就是通过植被修复、“闲置”阻挡大熊猫不同种群间来往的公路等方式，将“熊猫孤岛”连接成片，使不同种群的大熊猫可以互相“串门”，降低小种群灭绝风险。

2021年10月正式设立的大熊猫国家公园，横跨属于大熊猫野生种群核心分布区的岷山、邛崃山、大相岭、小相岭、秦岭五大山系，生存着1340只大熊猫。建设大熊猫廊道，促进五大山系小种群大熊猫与其他种群基因交流，是大熊猫国家公园的重要任务。

目前，大熊猫国家公园一共实施了包括土地岭廊道、泥巴山廊道、黄土梁廊道在内的6条大熊猫廊道建设，促进打通13个大熊猫局域种群。

给大熊猫让路后，大熊猫廊道建设给当地百姓带去了什么？

看见“泥巴猫”

8月16日，四川省雅安市荥经县。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随大熊猫国家公园荥经县管护总站工作人员宋心强乘车，沿蜿蜒的108国道行驶，抵达海拔2400米左右的泥巴山。

108国道呈南北向穿过东南-西北向的泥巴山大熊猫廊道。2012年以前，盘山翻越泥巴山的这段108国道车行如织，严重影响大熊猫活动。2012年，经隧道穿行泥巴山的雅安-西昌高速公路通车，此段108国道车流大幅下降，为泥巴山大熊猫廊道建设留出空间。

作为大熊猫国家公园推进建设的6条廊道之一，泥巴山廊道旨在贯通三座“熊猫孤岛”：邛崃山大熊猫D种群（11只熊猫），及108国道两侧的大相岭大熊猫A种群、B种群（A、B种群共17只熊猫）。

在泥巴山廊道，公路“闲置”、栖息地修复，正让大熊猫靠近曾经的禁区。2019年6月，在距离泥巴山廊道修复地10米左右的位置，管护人员监测到野生大熊猫粪便。2020年10月，当地蜂农称目击到大熊猫穿过108国道。

在泥巴山大熊猫廊道宣传保护管理站，记者观看了红外相机捕捉到的生气盎然的大熊猫们。

“有一只‘泥巴猫’你一定得看看”，宋心强点开今年3月12日的一段视频。视频中，一只成年大熊猫腆着肚皮，悠闲地坐在“泥巴凼凼”里，左脚丫有节奏地上下摇动。一会儿，它干脆把整个下半身泡进泥坑，低着脑袋打盹。“它可能觉得这样很舒服、很凉快。”宋心强笑着说。

不只是泥巴山廊道，近年，土地岭廊道、黄土梁廊道红外相机捕捉到大熊猫的频率越来越高。

“廊道建设其实在以最小代价促进大熊猫种群间交流。”四川省大熊猫科学研究院副院长杨志松告诉记者，相比于让不同栖息地大面积连成片，划定一条廊道，打通其中堵点，这样的成本可接受，而且更高效。

杨志松还表示，生态学研究表明，同一物种的不同种群之间需要交流，也需要保有一定程度的隔离，适当的隔离对增加物种的遗传多样性有帮助，有利于物种整体延续。

大熊猫廊道建设，不仅有利于保护大熊猫，还会保护到同样生存在大熊猫栖息地内的8000多种伴生动植物。这是大熊猫作为旗舰物种，对其他物种产生的“伞护”效应。

小熊猫就是受大熊猫“伞护”的珍稀物种之一。宋心强的微信头像，是一只金灿灿的小熊猫跑于白色雪地。“我们给它取名‘闷墩’。”宋心强说。据他介绍，在泥巴山廊道出生不久的“闷墩”，被巡护的村民发现其独自躺在林中，奄奄一息。宋心强和同事接它回管护站，把它从刚出生时像条黑黢黢的小狗养到膘肥体壮。十个月大的时候，“翅膀硬了”的“闷墩”自己跑回了山林。

在泥巴山廊道红外相机捕捉到的画面中，各类“神奇动物”轮番登场，记者看得目不暇接：环抱依偎在一起的藏酋猴们、趴在落叶丛中挠痒痒的中华鬣羚、留着“莫西干发型”的毛冠鹿、有着蓝色脸孔的红腹角雉……对大熊猫破碎栖息地的修复，正让这些森林小伙伴们跟着沾光。

廊道建设跑起来

大熊猫廊道可观成效的背后，是国家公园对廊道建设的强力支撑。

大熊猫廊道建设的构想发端于全国第三次大熊猫调查（1999～2003年）。印开蒲倡议、主导的土地岭廊道建设（2003年启动）让它由构想变为现实。而系统性的廊道建设一直面临资金不足、各保护区重视程度不一、管辖范围受限等难题。

2017年大熊猫国家公园试点开启，廊道建设从此有了统一、系统的规划。国家公园建设严令关停廊道境内和周边的生态破坏性产业，并从资金、设备、人才等方面加大支持廊道建设，保障廊道建设高效推进。

国家公园高度重视大熊猫廊道建设，对其进行通盘规划，化解了廊道建设曾经各行其是、步调不一的局面。

国家公园研究院院长唐小平告诉记者，在国家公园试点开启之前，陆续成立的67个大熊猫保护区负责保护野生大熊猫栖息地。对大熊猫廊道建设而言，零散分布的保护区造成三大堵点：一是各保护区之间存在保护真空地带，缺乏将这些地带改造为熊猫栖息地、廊道的政策和机制；二是各保护区的机构级别、保护级别、人员素质等参差不齐；三是各保护区对廊道建设的重视程度、资金投入不一。

“国家公园为大熊猫廊道建设注入整体性。”杨志松说，大熊猫国家公园实现了廊道建设的通盘规划，避免个别区域盲目开展廊道建设，并促使廊道建设的重点区域加大建设力度。

统一规划之后，根据相关要求，在国家公园核心保护区原则上禁止人为活动，在国家公园一般控制区则禁止开发性、生产性建设活动。于是，原有生态破坏性产业和行为在国家公园核心保护区和一般控制区得到有力清退、禁止，为廊道建设留出空间。

以荥经为例。作为山区小县，荥经曾高度依赖粗放开采和简单加工为主的煤矿和花岗石板材（石头）、林木采伐（木头）、小水电（水头）“三头经济”，它们在荥经县域经济中的占比曾高达70%。一些矿山、石厂、水电站就在国家公园范围内，甚至与泥巴山廊道重合，影响大熊猫栖息地。

2017～2018年，在国家公园建设的坚定意志下，荥经县断腕清退国家公园核心保护区内的“三头”产业。此后，一般控制区的该类产业也被陆续清退。同时，荥经严格禁止国家公园内打猎、挖笋等生态破坏行为。

除此之外，国家公园充裕廊道建设资金，补强人力，织就更加严密的监控网络。

资金变多。大熊猫国家公园试点以来，仅四川省范围内就投入资金3.74亿元推进6条廊道建设。“廊道建设的资金比以前充裕多了。”杨志松说。

人力增强。宋心强表示，泥巴山廊道在国家公园试点之前就有规划筹备，但当时保护区人手紧张，实实在在干事情的只有3个人。“现在我们管护总站人员、下属基层管护站人员、聘用的生态管护员加起来总计100来人，推进廊道建设的人力大幅增强。”宋心强说。另据了解，负责推进土地岭廊道建设的大熊猫国家公园茂县管理总站成立后，人力同样得到增强，加聘巡护人员20名。

监控更严。国家公园试点开启之后，泥巴山廊道考虑山林信号接收实际，增设300余台红外相机和30台实时传输红外相机。在土地岭廊道，国家公园试点开启后投资480万元建设野外监测系统，安装实时传输红外相机120台。这些红外相机不仅可以监测廊道动物，更能防止偷猎等生态破坏行为。

“鹊桥”怎么搭

受访专家表示，国家公园提速大熊猫廊道建设后，仍需在精准判断廊道内实质阻碍、栖息地修复、后续监测三个阶段着力，以确保廊道建设有效，使廊道能够切实发挥连接不同种群熊猫、壮大小种群的“鹊桥”作用。

首先是精确锁定廊道范围内阻碍大熊猫穿越的因素。杨志松表示，建设大熊猫廊道要明确哪些道路、工程等对大熊猫穿越形成实质性阻碍，然后有针对性进行控制。

杨志松举例说，在建设土地岭廊道、黄土梁廊道中，专家判断穿越廊道的盘山公路是分隔开廊道两侧不同种群大熊猫的要害，于是开通土地岭隧道、黄土梁隧道，客观上“闲置”了原有盘山公路，成为两条廊道建设中最为关键的举措。

在锁定阻碍大熊猫穿越的植被方面，2018年开始，泥巴山廊道加速明确廊道内不适宜大熊猫穿越的人工林区、多刺灌丛区等，为修复工作找准靶心。

其次是栖息地修复。在这一过程中，需确保其被修复成大熊猫喜爱的乔木、竹子、灌草丛混合状态。

在泥巴山廊道，记者参观了一组廊道宣传保护管理站设置的受损栖息地与修复栖息地的对照。记者步行的小径左边，是一小片曾经作为木材种植的柳杉林，植被单一，郁闭度高；小径右边，是柳杉、筇竹、灌草丛构成的三层植被系统，疏密有致。

“野生大熊猫都是‘灵活矫健的胖子’，它们可以自如穿越这样的植被系统。多样的植被系统本身也是更加理想的森林环境，有利于更多动物生存。”宋心强说。

目前，泥巴山廊道范围内共计修复受损栖息地约4平方公里。宋心强说，栖息地修复仍在继续，最终目的是贯通廊道，使不同种群间大熊猫交流几乎不存在堵点。

另据了解，大熊猫国家公园6条廊道建设近年共完成廊道区域植被修复68平方公里。

最后，据专家介绍，还需对修复地进行长期监测，确保修复地受到大熊猫等动物的青睐。

杨志松说：“修复完栖息地，事情还没有结束。我们需要通过监测来看大熊猫究竟会不会经过修复地。如果它们长期不过，就要找原因改进修复地。”

比如，拖乌山廊道通过红外相机长期监测结果判定，放牧是廊道内最严重的人为阻碍因素，廊道后续建设将依此开展。

给大熊猫让路的人不吃亏

给熊猫让路后，人怎么办？

国家公园占全县面积47%的荥经，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荥经范围内的大熊猫国家公园核心保护区，村民可通过应聘生态管护员增收，也可直接参与大熊猫廊道建设。

49岁的胡太伦是大熊猫国家公园荥经片区的生态管护员，他正打算续约，步入他作为生态管护员的第二年聘期。胡太伦告诉记者，这份工作需要他定期入山巡护，清理猎套、劝退挖笋的村民、帮管护站工作人员取回红外相机存储卡等，跟小时候进山做的事情截然不同。

“转变太大了。”胡太伦说。在胡太伦的记忆中，少年时期的他跟着父辈入山打猎、挖笋、砍树、采药。“当时我们进山，可以说是看见什么做什么。各种鸟、獐子、毛冠鹿、野猪等，都打来吃，好填饱肚子。”

胡太伦说，生态管护员每个月可以领取800元工资，“钱不多，但工作量不算大，一个月最多干4天，相当于有一份固定收入。”

据了解，目前在荥经，除龙苍沟镇外，安靖乡、荥河镇等地都有村民受聘担任生态管护员，总计20余人。

除生态管护员外，还会聘请村民进行廊道植被砍伐、栽种。据了解，黄土梁廊道聘请附近村民栽种30万株箭竹。在泥巴山廊道，附近村民参与廊道建设的日结工资约为150元。

在大熊猫国家公园的一般控制区，荥经打造“大熊猫国际森林自然探秘学校”，发展以科普教育为主题的生态旅游业。

在大熊猫国家公园外围，荥经则起步发展中药材产业，并鼓励村民经营农家乐、发展观鸟旅游等。

据了解，荥经在泥巴山廊道周边区域、国家公园外围建设林下中药材种植示范地。荥经县泗坪乡紧靠泥巴山廊道，“三头经济”退出后，泗坪乡规划了3个“森林药材”复合园区，种植当归、黄连、天麻等药材，一心一意搞好中药材产业，增加村集体收入。

同样位于大熊猫国家公园外围的龙苍沟发展村，正以“国家公园入口社区”为IP，打造民宿村。

近年，荥经县政府先是投入部分创业资金，撬动发展村几家村民经营民宿产业。“吃螃蟹”的村民尝到甜头后，带动更多人加入，发展村逐渐形成民宿集群，目前已有64家民宿。

位于发展村的“溪涧竹舍”，是一幢漂亮的三层民宿，建筑外墙被金黄色竹木覆盖。竹舍老板，是胡太伦的另一身份。

如今，“胡老板”带客观鸟，已成为“溪涧竹舍”的招牌。金额雀鹛、霍氏鹰鹃、斑翅鹩鹛……观鸟爱好者们找到胡太伦，“像点菜一样”点出常人闻所未闻的鸟名，请他带看。“老外来这儿，金额雀鹛是‘必点菜’，带客人观鸟不仅增加收入，自己也很愉悦。”胡太伦说。

（《瞭望》2023年第4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