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染龙苍沟
古称严道的荥经县,居然和遥远的樗里子有关,而且是其第一任县令(封邑),能被后人称为“子”的,其生平当是了不起的。说其遥远,一是历史年代,二是现实距离。樗里疾的出生地大致是今陕西渭南阴乡樗里村,《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第十一》中说,“樗里子者,名疾,秦惠王之弟也,与惠王异母。”在司马迁笔下,樗里疾智慧非凡,并引“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樗里疾去世之前,便预言百年之后,自己的坟墓被帝王宫殿所夹,果不其然,西汉兴起,“长乐宫在其东,未央宫在其西”。更甚者,有后人将樗里疾称为堪舆术高手,并说其智慧能力与鬼谷子相提并论。读到这里,感觉玄冥莽苍,时间浩繁。
秦灭蜀之后,秦地大量官员涌入,分别任职蜀国各个地方官,这也是战胜者经常采用的一种妥善办法,即用自己信得过的人,去治理新得到的疆域。但这个樗里疾虽然是严道县第一任长官,更多记载则是樗里疾和甘茂率兵打败韩国之后,进逼东周都城,周赧王姬武派士兵出城迎接;再就是带兵撤离蒲城等人生事迹。对于严道,现在的荥经,再无更多关于樗里疾的记载。
关于严道之名,《太平寰宇记·雅州》说,“秦始皇二十五年灭楚,徙严王之族以实于此地,故曰严道。”自樗里疾之后,此一名称,赫然延续数百年,直到唐高祖武德三年(620年),方才改称荥经县,隶属雅州,并言,荥经古为羌地。羌族的古老,似乎渺无边际。《后汉书·西羌传》载:“至爰剑曾孙忍时,秦献公初立……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与众绝远,不复交通。其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旄牛种,越嶲羌是也;或曰白马种,广汉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而其时,大致是迫于秦国的压力,羌族人开始了大规模迁徙,而荥经羌族,似乎为上述“牦牛种”一部分。
时间之中,万千变化,人和万物都在不断“迁徙”,这无可厚非,也是自然运作和人类历史行进的必然。
再次去荥经,适逢仲春天气,成都虽然还不怎么溽热,但也有些濡湿之意了,而荥经则气温适中,人在其中的感觉,舒畅且坦然。正如黄炎培所言,“荥经之水,岩石嶙峋;荥经之城,空气氤氲。”傍晚时候,与赵晓梦、钟渔、李存刚、何文等人喝了一点酒,其中许多朋友多日不见,言谈投机,有一种久违了的快感。微醺之后的睡眠尤其安恬,安静的荥经严道镇,即县城之中,群山环抱的人类聚居地之一,到处都是湿润的草木气息,偶尔的夜鸟鸣声也夹带惺忪。云雾早晨之间,野牛山、大矿山、牛背山、香炉山、大相岭、龙苍沟纷纷苏醒,包括生存其中的大熊猫、牛羚、大鲵、小熊猫、林麝、盘羊、大灵猫、小灵猫、红面短尾猴、苏门羚、午蟹獴豹、果子狸等动物与植物。还有云峰寺的钟声及其蔚然成林的桢楠古树。所有大地上的生灵和事物,都在这一刻被照耀,那是一种无上的恩泽。
趁着到处明亮的晨光,去吃荥经挞挞面。四川面食不少,但很多不及北方的面食吃起来韧劲有力。出乎意料的是,在荥经,我却吃到了比北方更好吃的面条,而且是早餐。荥经挞挞面,主要有调、和、揉、挞四道工序,主要以牛肉、三鲜、大肉、排骨等口味为主,再加上花椒面、辣椒、蒜泥、折耳根、酸菜等佐料,选择性大,也有大小中碗之分,可满足诸多人的需求。在四川多年,我肯定选择红汤的挞挞面,吃起来软糯可口,麻辣适中,不由得大呼美好。即便是四川本地朋友,也对荥经挞挞面赞不绝口,若不怕被人耻笑,我定当再要一大碗。人对食物的要求本是生理需求,升级到美味,便是一种美好趣味与艺术性的享受了。
荥经山高,到处苍翠,茂密的植被使得这一带葳蕤异常,即便是无孔不入的日光,有些地方也难以覆盖,一大早出发,由县城而向牦牛道,山路险峻,两边沟壑纵深,间或有些依山而建、临河而居的村子。
在石佛寺,我看到了精美肃穆的摩崖石刻,与其他不同的是,石佛寺中的石刻,是将整块摩崖石刻巨石放在室内,而且不止一块,而是庞大的三块,其上的佛像纷纭众多,所刻绘的场景森严、肃穆,众多的佛陀在其上栩栩如生,从他们的身形表情来看,每一尊都是那么的笃定纯粹,给人一种超然的清静。瞻仰的时候,我不由鞠躬,不是向着“偶像”,而是朝向一种精神,人在很多时候的刻绘,支撑他们的,不是钱财利禄,而是一种信仰,矢志不渝的精神力量。
哈维尔在其《致奥尔嘉的信》中说,“真正的信仰是一种远为深刻和神秘的东西,它当然不取决于一时一地现实看起来怎样。也正由于这个原因,只有那些在内心深处存有信仰的人才能看清事物真相。”相信、无比坚定地相信,然后去漫长而果决地笃行与实践,信仰的力量,是人心的力量,也是自然万物与世界的真正动力所在。就像云峰寺,藏在深山之中的古刹,建于唐代。其地清幽,敞亮,寺内的桢楠木粗壮笔直,直冲天空,有些树龄在数百年以上,森然一片荫蔽天地。
在云峰寺内,不由肃然,在我们周边总是有一些人心怀赤诚,拥有超拔的胸襟情怀,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用那种无上的毅力与“慧心”,在持久的修行中,觉悟和省察宇宙奥妙与众生本质,进而使得自己身心达到更高维的境界。我坐在云峰寺内的木凳子上,仰望恢宏殿宇,不由想起《金刚经》中一句话,“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其中奥妙,我反复琢磨,还是不能通透察觉。由此想到,如我这般的人,终究是凡俗的,也必定是凡俗的。不管若何凡俗,景仰神圣与崇高,澄明和伟大,当更自觉、谦卑。
就像荥经独有的黑砂,据说肇始于荥经置严道县之时,已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更神奇的是,荥经黑砂锅的用料仅限于长900米、宽750米的古城村及邻界的严道镇小坪山一带的泥土,才是唯一的主料来源。我觉得这非常神奇,大地泥土何其多,唯有这么一个地方才能烧制上好的砂器,由此可见,大地之物,看起来颜色和形态一致,但其内在的区分却千差万别,各有用途和生命力。端详之间,荥经砂器质地细腻,抚摸时候,有轻微的沙响之声,且清脆,不杂乱。观其发展历史,贯穿了泱泱历史和各个王朝,在这看起来毫无生命力的器物面前,蓦然领受到了“天地有万古,人生只百年”的倥偬感与沮丧感。
常璩《华阳国志·蜀志》中记载,“(严道)道至险……回曲九折,乃至山上。”说的是荥经至泸定的道路,尤其是九折大阪,笔直陡峭,多数悬挂在巉岩危崖之上,真可谓牛马难登,飞鸟不渡。明代李东阳有《九折阪》文曰,“九折阪,七尺身。回车为孝子,叱驭为忠臣。孝子身为亲,忠臣身为君。七尺身,九折道,叱驭归来人未老。回头试问回车翁,何曾得葬琅琊草?”因而有“孝子回车,忠臣叱驭”之典故。
遥想两千多年前的人们,骡马难行的曲折山道上,诸多的“背夫”每次负重200多斤茶砖与盐巴,向着西藏高处攀缘,那种汗水淌尽,腰背射天的艰辛,今人无法想象。而严道碑的发现,堪称一次重大文化事件,被尊称为中国保存最早的“书法第一碑”。据当地诗人王进、李增勇介绍,当地一个少年游泳时无意间发现峭壁上有字,这个少年长大后当了老师,把这事告诉懂书法的同事,何君阁道碑(何君尊楗阁刻石)就此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碑文全文为:“蜀郡太守平陵何君,遣掾临邛舒鲔将徙治道,造尊楗阁,袤五十五丈,用功千一百九十八日,建武中元二年六月就,道史任云、陈春主。”
《文化艺术报》载文说,“(《何君尊楗阁刻石》)从字形上看,整体保留西汉隶书率直、简朴的特点……淋漓地表现了隶书的奇韵高古。线条圆劲,笔势纵横,典雅古拙,舒阔挺劲,其字形之方扁、长短、广狭、大小参差不齐,具雄强磅礴之气势,而结字布局又不失严谨整饬”,“这处摩崖刻石的书法风格极具早期汉隶典型特征,其结体宽博、横平竖直,波磔不显,古朴率直,中锋用笔,以篆作隶,变圆为方,削繁就简,反映了由篆及隶的演变过程”。
伫立在这高崖石碑之下,遥想公元前57年在这里开凿道路的汉代官兵,以及不断行走在牦牛道上的“背夫”,他们才是南丝绸之路真正的踏勘者、开创者和维护者,这他们都是平民,起初的目的很简单,为生计而以体力求生,却在无意之中踏出了一条悠远沧桑的川藏大道与旷古烁今的南方丝绸之路,这道路上的主要货物,当是雅安的茶叶,尤其是黑茶(藏茶),雅安的蒙顶山普遍被认为是茶叶发源地,茶祖吴理真曾在此种茶制茶,并且留下了诸多传奇故事,因了茶叶,荥经与雅安之地,古来就与人间高处的藏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种联系不仅是人的、物品的,还有动植物,几乎每一种动植物,都在这里有着安静而又自洽的生存环境。英国植物学家和园艺学家威尔逊曾在其日记中写道,“康定是一个藏族和汉族人混居的小镇,四周没有城墙,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布满了汗垢。”“这里也是一个繁忙的商业中心,外地商人用砖茶、烟草和低档的珠宝到这里来交换羊毛、麝香、黄金和药材。”1903年,他先后在康定、泸定、丹巴、荥经、汉源、石棉等地,采集到了康定云杉、川西云杉、黄果云杉、小檗叶石楠、细梗蔷薇、华西蔷薇、木帚栒子、泡叶栒子、狭叶牡丹、晚花铁线莲、康定木兰、西康木兰、康南杜鹃、凹叶杜鹃、毛蕊杜鹃、多叶小漆树、泸定百合、香海仙报春上千种植物标本,其中包括有20多种新物种。
其中的荥经龙苍沟,既是大熊猫理想栖息地,也是物种的宝库。趁着细雨上山,弯绕的道路两旁,沟壑深涧之中,流水动荡,轰然有声。山坡上草木密不透风。至深处,坐在临河的岸边,听任山风鼓荡,把鼻子放在花朵之上轻嗅,各种香味令人痴迷,只是,这密林深山之中,倒是有大熊猫活动,但数量极少。成片的草甸上,有人开着房车露营。我想,在这样的僻静幽深之所安闲数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当是一种极为美妙的体验和享受。正如爱默生所说,“我们的生活不仅仅是一种表面的生存,而是对生命深层意义上的追寻。”
作者:杨献平
编辑:刘清徐
审稿:程普 高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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